黄土地下的生命之根
黄土被覆下的黑黑石岩从山脚崖根、沟壑断层处嶙峋,显露着陕北高原的坚硬脊骨。石材、石刻和“捣山”的石匠、为此地名扬四方的特产。前些年受外销工艺品的刺激,这里打石狮子曾一度再次风盛。这次绥德石狮的征集,明确地以这块黄土地上真正传统文化本色为目标,深刻地揭示了当地丰富多彩的乡俗石刻艺术。
这批石狮体型都不大,一般都由上部的狮子和下部简单的台座相连构成。最大的不过高二十余公分,长十多公分、宽八、九公分。数量较多的是高十多公分,长十公分,宽六、七公分的石狮。所采石料一般都是最普通“不值钱”的粗砂石,其色有黄灰,灰青等不同,石质坚硬糙粝,表面不曾作琢光处理。与我们关中、渭北所见的石狮雕刻区别之处在于这里石狮感觉更为粗犷、浑厚,形象处理更为简漫支绌、取势用刀更显奇突狂放,一句话,更少点工匠气,若用理性冷眼旁观,更难说它“是”狮子或是“像”狮子。我们仅能从它头顶保留的毛旋涡,臀后拖着束尾等极有限的惯例特征,凭那伶动机敏的雅气和暴烈的野性气质,从经验和直感上承认它们应属于“狮子”之类。那动态或直或仆、那仪度或庄或奇,是那样变化莫测。头顶平削,以线纹刻写太极图,在头颈相连的柱体上刻写五官,从而造出仿似古埃及狮身人面像一样石狮。使人不得不为农家石匠的创造而叹服。至于那长、高不过四、五公分,宽一、二公分,最小的如火柴盒大小,大点的也就放满手掌心的小石狮,小而不巧,险峻而不玲珑,却神满力足,勃勃然有生气,特别是下刀从容、爽利、刚健,那长长短短、疏疏密密的刻纹错落有致。这种特殊的小石狮料采自近黄河岸的一些乡村,据说是河沟近水处岩崖夹层中的一种软石,趁软湿时一举刻成的,那么它又真称得起是民族石雕中的“急就章”了。
揣摩眼前的旧物,再参观当地石匠现在的雕刻工序,可明白这些石狮当初的雕刻步骤大体是在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头圪瘩或石片上借方取圆、拟划架势。由势生态、因态生情,因情雕形。在雕刻语言上首先最大限量地占据(保存)体积,最大强度地突出情性的形和体,注意大块凸凹转折之间的照应补衬衔接关系,从而汇合成强烈而独立的艺术个性,自然,这些作品被雕成之后,或经历许多纪春秋的风蚀雨冼,或经历若干代人体肤的摩挲,以至按照自己心意着染颜色,这种天然的"后加工"增添了绥德石狮的历史感和神秘感。但无论如何,其本初的创作意向无疑是有别于近代工匠致力工细的摹仿自然和追求外表完整的造型观。它绝不肯去殚人力而事客体,舍本心而超浮华,它是在人的主体意念既定前提下,使材料、客体对象创作机智和激情取得一种非极端性的联系。这诸元素并不在表面的意义上完全实现融一,而只是在更深更厚的一个层次,那就是人的创造情感和生活情意中达到融合一致。反过来,可以说人的生活、创造、情意在这种艺术结构中是处于“超前”位置的,而表面完整所需要的精巧性在这里是作短处理的。正因如此,它才使今天的我们在审视时瞠目失色,使我们不能不相信其中有一种“鬼斧神工”地创造,展示了一个时代农民心境不可思议的“尬尴之美”。
与当地“受苦人”(陕北土语中劳动农民的自称)的家庭安危生命存亡紧密相关联至少从主观意味上如此是这批民俗石刻艺术创作动机的本原,也是它全部表现力的基地。应当看到这些艺术是人(具体地说是陕北穷乡僻壤上的底层人民)的生命意志的外化载体,是企图干预自然环境及其必然性,调整和扭转人与自然命运对比优劣态势的精神斗争媒介,是向客观外在世界索取人的自由的可悲可泣的努力。这样的艺术创造工程,老乡们只是平淡地称它为“做生活”。然而再看看这种“生活”背后那决非平淡的创作心态吧!
“巡山狮子”、“拴娃娃狮子”打的时候都要(先)看好日子。合到日子上,要在新修的水渠里动工,头一次动工必须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等天上星出全了才能动手。头天黑夜开始后,以后白天也能打,要打够一百天。要撂下一点活到最后一晚上,等星全的时辰抓紧时间一口气打完经常是点点眼睛,抠抠爪子人家说夜晚有神灵出世,点罢眼,抠好爪爪,狮子就“出世”了。……(狮子)打下了,拿红布裹上送到人家里。爱“好”(按即讲究美)的家还拿朱砂给点上眼(按从采集实物看还有不少全身施彩画)、朱砂是最辟邪的,邪毛野鬼就不敢来了……狮子是匠人打的,红头绳也是匠人给的,所以(人家)生下小子,就说是打狮了的给打下的!
在生命这个庄重的主题面前,态度的严肃和心情的虔诚与作品预定赋有的特殊心理功能相印应,也和那人生道路上不屈不挠的求生精神相融和。当艺术不得不为人类最本始的目标而奋争(尽管这种奋争是建立在多么落后荒唐的认识基础上)时,驱动它的必然是最直接最强烈的人本体意识,透过那或许是“粗糙”,“丑陋”外壳的已不是一般意义所谓的艺术光彩,而是生命内核放出的巨大“核能”。那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手提“捣山锤锤”风雨飘泊的“受苦人”,正是因此而获得“文明社会”艺术家梦寐向往苦求不得的殊荣。在人们眼中他的石狮是孩子生命的保护神,而他就是保护神的生命的创造人。他所创造的是生命,是人所公认的生命!
为回答为什么镇山和拴娃娃都用狮子而不用别的,老石匠讲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古时人说,狮子能与人共同享受困难。从前一家生下一个女子,父母双亡。一阵神风把她吹到一个仙岛上,岛上荒凉一片,只有一个狮子与她一块生活,共同经受了很多苦难,好多年后女子被国王救出并娶为皇后。她离不开狮子,把它带入宫中,国王就答应女子的要求,封狮子为兽中之王。狮子能与人在困难中建立感情,帮助人度过困难,所以民间流传开了打石狮子。”这个故事鲜明地表达了艺术中人对外部自然审美选择的情感倾向。危亡之感,危亡中的恩爱救助、总是人类艺术中最能动人的主题。
关于民俗石狮的审美创造,一位石匠发表了自己两种意见:“巡山狮子要凶,拴娃娃狮子要喜。”这见解似乎有它合乎情理的地方,不过审视全部传统征集品,从中却很难截然区分开这两类的界限,倒是感到它们一个个感情性格倾向很不简单、既少平和冲淡之气。也少穷凶极恶之相,那动势上的拗劲、情调上的激越与形体上的拙朴、神志的憨倔机敏处处交叉混杂,一只只石狮子竟恍然如黄土地上结结实实的“猴”娃娃,或瞪眼愣神,或张口嚎啕,或挣身匍匐,或发狠使性,不一而足。我们由此而省悟,所谓的“尴尬之美”也就是由人对生命的本能渴求和由衷亲爱,在艰难危困境遇压抑下的危机感和自信心,被压迫扭曲的人性和夺取生路自由的希望等复杂矛盾所熔铸成的一种合理的美学特质吧!
这批石狮体型都不大,一般都由上部的狮子和下部简单的台座相连构成。最大的不过高二十余公分,长十多公分、宽八、九公分。数量较多的是高十多公分,长十公分,宽六、七公分的石狮。所采石料一般都是最普通“不值钱”的粗砂石,其色有黄灰,灰青等不同,石质坚硬糙粝,表面不曾作琢光处理。与我们关中、渭北所见的石狮雕刻区别之处在于这里石狮感觉更为粗犷、浑厚,形象处理更为简漫支绌、取势用刀更显奇突狂放,一句话,更少点工匠气,若用理性冷眼旁观,更难说它“是”狮子或是“像”狮子。我们仅能从它头顶保留的毛旋涡,臀后拖着束尾等极有限的惯例特征,凭那伶动机敏的雅气和暴烈的野性气质,从经验和直感上承认它们应属于“狮子”之类。那动态或直或仆、那仪度或庄或奇,是那样变化莫测。头顶平削,以线纹刻写太极图,在头颈相连的柱体上刻写五官,从而造出仿似古埃及狮身人面像一样石狮。使人不得不为农家石匠的创造而叹服。至于那长、高不过四、五公分,宽一、二公分,最小的如火柴盒大小,大点的也就放满手掌心的小石狮,小而不巧,险峻而不玲珑,却神满力足,勃勃然有生气,特别是下刀从容、爽利、刚健,那长长短短、疏疏密密的刻纹错落有致。这种特殊的小石狮料采自近黄河岸的一些乡村,据说是河沟近水处岩崖夹层中的一种软石,趁软湿时一举刻成的,那么它又真称得起是民族石雕中的“急就章”了。
揣摩眼前的旧物,再参观当地石匠现在的雕刻工序,可明白这些石狮当初的雕刻步骤大体是在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头圪瘩或石片上借方取圆、拟划架势。由势生态、因态生情,因情雕形。在雕刻语言上首先最大限量地占据(保存)体积,最大强度地突出情性的形和体,注意大块凸凹转折之间的照应补衬衔接关系,从而汇合成强烈而独立的艺术个性,自然,这些作品被雕成之后,或经历许多纪春秋的风蚀雨冼,或经历若干代人体肤的摩挲,以至按照自己心意着染颜色,这种天然的"后加工"增添了绥德石狮的历史感和神秘感。但无论如何,其本初的创作意向无疑是有别于近代工匠致力工细的摹仿自然和追求外表完整的造型观。它绝不肯去殚人力而事客体,舍本心而超浮华,它是在人的主体意念既定前提下,使材料、客体对象创作机智和激情取得一种非极端性的联系。这诸元素并不在表面的意义上完全实现融一,而只是在更深更厚的一个层次,那就是人的创造情感和生活情意中达到融合一致。反过来,可以说人的生活、创造、情意在这种艺术结构中是处于“超前”位置的,而表面完整所需要的精巧性在这里是作短处理的。正因如此,它才使今天的我们在审视时瞠目失色,使我们不能不相信其中有一种“鬼斧神工”地创造,展示了一个时代农民心境不可思议的“尬尴之美”。
与当地“受苦人”(陕北土语中劳动农民的自称)的家庭安危生命存亡紧密相关联至少从主观意味上如此是这批民俗石刻艺术创作动机的本原,也是它全部表现力的基地。应当看到这些艺术是人(具体地说是陕北穷乡僻壤上的底层人民)的生命意志的外化载体,是企图干预自然环境及其必然性,调整和扭转人与自然命运对比优劣态势的精神斗争媒介,是向客观外在世界索取人的自由的可悲可泣的努力。这样的艺术创造工程,老乡们只是平淡地称它为“做生活”。然而再看看这种“生活”背后那决非平淡的创作心态吧!
“巡山狮子”、“拴娃娃狮子”打的时候都要(先)看好日子。合到日子上,要在新修的水渠里动工,头一次动工必须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等天上星出全了才能动手。头天黑夜开始后,以后白天也能打,要打够一百天。要撂下一点活到最后一晚上,等星全的时辰抓紧时间一口气打完经常是点点眼睛,抠抠爪子人家说夜晚有神灵出世,点罢眼,抠好爪爪,狮子就“出世”了。……(狮子)打下了,拿红布裹上送到人家里。爱“好”(按即讲究美)的家还拿朱砂给点上眼(按从采集实物看还有不少全身施彩画)、朱砂是最辟邪的,邪毛野鬼就不敢来了……狮子是匠人打的,红头绳也是匠人给的,所以(人家)生下小子,就说是打狮了的给打下的!
在生命这个庄重的主题面前,态度的严肃和心情的虔诚与作品预定赋有的特殊心理功能相印应,也和那人生道路上不屈不挠的求生精神相融和。当艺术不得不为人类最本始的目标而奋争(尽管这种奋争是建立在多么落后荒唐的认识基础上)时,驱动它的必然是最直接最强烈的人本体意识,透过那或许是“粗糙”,“丑陋”外壳的已不是一般意义所谓的艺术光彩,而是生命内核放出的巨大“核能”。那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手提“捣山锤锤”风雨飘泊的“受苦人”,正是因此而获得“文明社会”艺术家梦寐向往苦求不得的殊荣。在人们眼中他的石狮是孩子生命的保护神,而他就是保护神的生命的创造人。他所创造的是生命,是人所公认的生命!
为回答为什么镇山和拴娃娃都用狮子而不用别的,老石匠讲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古时人说,狮子能与人共同享受困难。从前一家生下一个女子,父母双亡。一阵神风把她吹到一个仙岛上,岛上荒凉一片,只有一个狮子与她一块生活,共同经受了很多苦难,好多年后女子被国王救出并娶为皇后。她离不开狮子,把它带入宫中,国王就答应女子的要求,封狮子为兽中之王。狮子能与人在困难中建立感情,帮助人度过困难,所以民间流传开了打石狮子。”这个故事鲜明地表达了艺术中人对外部自然审美选择的情感倾向。危亡之感,危亡中的恩爱救助、总是人类艺术中最能动人的主题。
关于民俗石狮的审美创造,一位石匠发表了自己两种意见:“巡山狮子要凶,拴娃娃狮子要喜。”这见解似乎有它合乎情理的地方,不过审视全部传统征集品,从中却很难截然区分开这两类的界限,倒是感到它们一个个感情性格倾向很不简单、既少平和冲淡之气。也少穷凶极恶之相,那动势上的拗劲、情调上的激越与形体上的拙朴、神志的憨倔机敏处处交叉混杂,一只只石狮子竟恍然如黄土地上结结实实的“猴”娃娃,或瞪眼愣神,或张口嚎啕,或挣身匍匐,或发狠使性,不一而足。我们由此而省悟,所谓的“尴尬之美”也就是由人对生命的本能渴求和由衷亲爱,在艰难危困境遇压抑下的危机感和自信心,被压迫扭曲的人性和夺取生路自由的希望等复杂矛盾所熔铸成的一种合理的美学特质吧!